口述 | 小武
采访、整理 | 芝士咸鱼
十点人物志原创
一年前，23岁的女孩小武认识了位“成熟男士”，他表现得聪明体面，谈吐不俗。还在读大四的小武被他吸引，从而进入一段正式的亲密关系。小武没想到的是，这段感情没有想象的甜蜜，反而给她带来了难以治愈的伤害和痛苦。在实际交往中，A表现出极端的控制欲，限制小武交友，逼迫她与家人切断联系，甚至告诉小武，只有她切除子宫，两人才能交往下去。而小武也渐渐发现，从姓名年龄到职业以及家庭背景，关于A的一切都是谎言。亲密关系对人的影响隐秘而深远。不到1年的时间，小武就遭受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，一度变得恐惧和厌恶异性。小武说，她之所以想说出这个故事，是想提醒和自己处境相似的女孩们：如果你正在全身心地投入一段亲密关系，务必要警惕对方是否有对你施加隐形的精神操控及身体暴力。
2021年3月，我还在上大四，通过网络叫醒服务（以电话的形式提醒顾客起床、睡觉、生日、纪念日）的兼职认识了A，他是我需要叫醒的第三位顾客。电话里，他称自己发烧了，为了避免再次睡过去，希望我能一直跟他保持通话。A的声音挺好听，声线偏细，又不至于显得女性化。或许因为他当时真的在发烧，说话还带着些气音。电话挂断不久，他通过号码搜到了我的微信，第一句话是：
狸花猫，图片源于网络
我的头像是只混色的狸花猫。A推测的依据是：“没人会用土猫做头像，除非是猫的主人。”因此，他给我留下的初印象并不坏，我觉得他脑子转得快，是个有意思的人。接下来的聊天里，A主动告诉我，他今年30岁，北大法律系毕业，研究生学历，在体制内某单位工作。他说，自己也养了两只猫，是布偶猫，很漂亮。聊天的时候，A称已经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，把自己累病了。聊着聊着，他还发来了证件照，棕色的外壳，上面印着盾牌胸章。他解释，自己所在的单位，专管扫黑除恶。他还向我展示大腿上的一道刀疤，5厘米左右，说是在抓捕嫌疑人时留下的。他说，自己的右脚也常常会痛，因为另一次追捕时被人踩到，导致小脚趾骨折。我刚开始真的非常崇拜他，会觉得：哇，真的很有正义感。和A的聊天里，他好像很懂我，语气也很成熟，像是涉世未深的女孩们都喜欢的年长异性，以“过来人”的视角给我传递一些人生经验。《下辈子我再好好过》剧照
后来他还将学信网的截图发给我。我有学历崇拜，觉得这个男生好优秀。网聊了一个月，我们见面了。A不属于 “帅哥”，微胖，1.75米，至少160-170斤，因为身材很结实，不会让人太反感。我父母觉得他不好看，但我有自己的审美，他的五官有线条感，丹凤眼，脸部轮廓顺滑，我很喜欢这一类长相。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，衣服整洁，身上有淡淡的香味。我最初没有想过跟A谈恋爱，更多的是对这个人和他的职业感到好奇。当他主动亲我时，我推开了。A严肃地提出，希望我们能发展为正式的恋爱关系，这段感情才逐渐变得认真。我喜欢聪明的人，A也的确聪明。他会通过一些微表情、眼神甚至语气词，推测我当时的状态，有点Soulmate（灵魂伴侣）的感觉。只要我说了上半句，他就能接下半句——这是我在之前的感情经历里没有体会过的。我当时很喜欢他，整个人有种晕乎乎的感觉。在之后的接触中，A是个很浪漫的人，会给我送花，带我去游乐场，帮我挑漂亮裙子，费心地研究我喜欢吃什么，送一些不是很贵的礼物，方方面面考虑得细致周到。他很擅长数字的处理，包括数独游戏和生活里的数字心算，因为我数学很差，会觉得这点很厉害。后来A不停问过我，问我为什么喜欢他？我思考了一下，“你很聪明，而且你的职业让我很有崇拜感。”A看得出来，我对他的好感，建立在对这种职业的信任和崇拜上。他强调，不要太看重外在的东西，要喜欢他这个人。同时反问我，“如果以后你遇到比我更优秀的人，难道就要去爱别人吗？”他总是说得很有道理，整体看来，实际目的只有一个——在“马甲”掉落的那个瞬间，我不至于对他产生十足的厌恶。
去年上半年，我和A见面很频繁。他总说工作非常忙，多数情况下，是我飞去北京找他——大四的课很少，我也没有像其他毕业生那样很积极地准备校招。A有时表现得很浪漫，有时又会显得很怪异，不受控制地发火，发火后又强烈要求我删掉和他的聊天记录，理由是“避免彼此看了会难受”。一次视频聊天中，我们试着玩“坦白局”，坦白彼此的秘密。到了他说的时候，A告诉我，他一直收藏着带有前任处子血的床单。我很惊讶，下意识想要回避，说“你自己处理掉就好，不要给我看。”但A非常刻意地拿出了那条床单，还怼到镜头前，故意露出来。他当时想借此逼我扔掉和前任相关的东西，并表示自己也会这么做。我没想太多。5月份，我辗转在北京和学校所在地，由于需要继续完成毕业论文，我要带一个大的行李箱，就去床底翻找。行李箱旁放着A的公文包。当我打开公文包，里面竟然是A提到过的血床单。他根本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，丢掉这条带有前女友痕迹的床单。反而故意放在行李箱让我看见。我当时非常非常生气。后来发现，这其实是PUA情感操纵中的一种常见手法。我不知道A对我算不算PUA，但从他的整体表现来看，应该接触过相关知识。A常常会借其他人的口吻告诫我：在他生活的圈子里，人们喜欢干净本分的女生，越是“高圈层”，越看重女性贞洁。我不算一个完美受害者。我交往过三个男生，每段感情开始得很突然，结束得也很匆忙，有过不少性行为。所以后来A骂或打我时，我总觉得理亏。同时A会强调：他很爱我，我们俩本来可以很好，但是由于我做过的错事，导致他很痛苦，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。我会对这个很愧疚，觉得是自己“不守传统妇道”，导致他受到了很大伤害。“如果你想继续跟我在一起，你应该付出什么呢？”A问。他提出了很多不太合理的要求：答应做他的“狗”，签一份空白合同，表示自愿接受子宫切除手术。理由是我被玷污了，和别人有过性行为，不干净。
为了让我签空白合同，他不断地给我打电话，一边称他已经跟前女友重新联系上了，一边又说他会把我之前的事情全部告诉我的父母。那段时间，我恐惧又愧疚，很怕他真的告诉我母亲，最终签了那份空白合同。——其实只要理性地想一想就知道，切除子宫的合同完全没有可行性。但我当时的确已经精神崩溃了。血床单和空白合同的事，让我的状态变得很差。毕业前，母亲来学校看我的时候，觉得很不对劲，通知了我的父亲。他们在我8岁那年离婚，早就不在一起了，父亲觉得母亲泼辣，有了外遇，如今他组成了新的家庭，所以是通知。因为父母的介入，A得知后在视频中撕了合同，还称“如果你不是这样子让他们介入进来，你再来找我的时候，空白合同可能就不再是惊吓，而是惊喜了。我会写一份房产赠予合同送给你……”我父母知道A的事，强烈阻止我跟他继续联系，把我带回老家，没收了我的手机。A对此很愤怒，打电话过来辱骂我父亲，让他受到了很多伤害。但那时我不停在心里做预设，认为可能是A的工作比较敏感，或者他的性格不太擅长和长辈沟通，我不断找借口去说服自己，他是个很好的人，只是有点高傲而已。我还是选择相信他。而父母的阻拦，产生了类似“罗密欧和朱丽叶”的效应，反倒让这段感情迸发出了更强烈的吸引力。我偷偷用邮件跟A联系，试图从家里跑出去。父亲发现后非常生气，抽了我一顿。对于父亲打我，其实我没那么愤怒，但这成了我借机逃跑的理由。我离开了家，一路打车去A所在的北京，这也是他给我的建议，称这样不会有人追查到我的行踪。
从老家到北京，我什么都没带，A把我的衣服以及生活用品都准备得很齐全。就这样，我们住在了一起，度过了平静的一个月。A告诉我，“我之前对你做得太过了。知道你父母这么反对我们，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时候，我很后悔。我很想念你。”这种平静的氛围维持得非常短暂。我常常会想到过去的事，而A也变得更容易暴怒。他逼迫我说之前所有的情感经历和性经历。我说了之后，他有时候会掐我，留下很多淤青。如果我不说，他会觉得我想到了什么不告诉他，更加愤怒。他也会拿我以前告诉他的那些我家的伤疤，和我父亲曾对母亲不忠的过往，当成攻击我的理由，骂我跟我父亲一样“不知廉耻”。脱离了家庭环境后，我重新冷静地审视A这个人，审视这段感情，觉得很蹊跷。每次吵架后，他因为我不肯认错，常常让我反思该如何改正这一点。当我提出“不主动道歉就罚钱”的时候，他很高兴地同意了。虽然有些事由我主动提出来，但事后想想，他好像是故意挖好了坑，就等着我跳。同居后，A手机上的聊天内容，也让我对他的身份信息产生了很深的怀疑。他曾告诉我，自己有个姓周的同事，出身干部家庭，通过走关系进入他们单位，调侃他为周衙内。有天，这个“周衙内”打来电话，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标注的却是“某租房平台负责组组长周XX”——这是一家连锁中介平台，与A说过的督查单位完全不符。为了把谎言落到实处，A会把身边人的名字和部分信息，编造成一整套的完整人物设定，去完善和丰富自己说的故事。他说过，自己的父母都是名校毕业，但我跟他的母亲通过电话，提到毕业院校时，得到的回复是，“我没有上大学，我是初中毕业，一直很爱学习。”而A发过给我的前女友视频截图，在他手机里，我看到了那个视频的完整状态，上面有抖音水印，那女孩很可能是个不知名网红，A发给我的时候截掉了平台水印，伪装成这是他的前女友。更可怕的是，我从他的聊天记录里发现，我被父母关在老家的那段时间，A同时欺骗了好几个女生，让她们去找他，有辽宁的，有山东的，其中有个女孩，还在读书。这些女孩都很年轻，要么出身单亲家庭，要么父母双亡，家庭不是很完整。A的聊天记录里还有不少跟男性的对话，他告诉那些男人，自己是住建督查，他的父亲是体制内干部，如果有机会可以一起合作。当我开始质问他，此时A说，自己不在督查单位上班，而是在房产公司做法务——这一点依然存疑，他的家人告诉我，A大学学的是勘测，并不是法律。至于为什么撒谎，他的解释是，当时没想到未来会跟我有这么多的纠葛。只要不是跟A工作生活有深度接触的人，他都会去说这些谎言。他享受这些假身份带来的虚荣感。小武和A前女友的聊天记录
前段时间有个美剧《创造安娜》，女主角常常伪造身份，去骗一部分人的投资，再告诉另一部分人自己有个多么出色的策划，从中牵线搭桥，借此牟利。现实中，我看到的更多是A被领导批评的样子。他转头会在网上将领导塑造成没有能力的关系户。A的谎话很拙劣，每当我想进一步探究时，他不是逃避，就是转移矛盾，“我这一点小谎，比起你那些肮脏的事情，算得了什么？”去年11月，我们短暂地分开了一段时间，我离开了北京。但在不久后，由于一些工作上的交接，我再次回到北京。那段时间，A找到我，不停地下跪，不停地认错，一直表达很舍不得我，也将那些女孩的联系方式都删了。
这段关系里，我觉得自己也有很多不可取的地方，比如贪慕虚荣、不接地气、对待亲密关系没有界限，最后发展到连一个梦都要向对方交代，成了他的思想傀儡。我说的贪慕虚荣，不是指金钱，而是指向往一种想象中的生活。包括A说过的那些罕见经历，我会觉得非常向往，也贪慕他不停拿前女友们和我对比，称她们都不真诚，而我是一个纯粹欣赏他的人。跟A和好后，他似乎察觉到我对他的兴趣减弱，积极地推进我跟他父母的见面。他的父母看起来彬彬有礼，讲究养生，父亲对他表现得很疼爱，母亲对儿子显得有些头疼，还开玩笑说，如果他再不减肥，对象就要跑了。A一方面不断强调他父亲小时候对他如何暴力，所以他才会这样对我。但另一方面，他又不断地强调他的父母如何恩爱，来加深我对完整家庭的向往。他会继续给我洗脑，一步步地引导我去做出承诺，默许他对我的暴力，告诉我，“人只有在极端痛苦的时候，才会忘掉很多事情。”他逼迫我和家人切断联系，逼我在大街上掌掴自己，称只有这样的羞耻，才能让我认识到以前做过的错事。类似情况有很多，我质问过他，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去侮辱人？A告诉我，这是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方式。小时候每次犯错，他的父亲都会让他跪在学校门口。这样的事情遭受多了后，我也疲倦了，对他产生了厌恶和厌倦。我有了离开的想法，但心里缺少一个彻底离开的契机。我对A冷淡了不少。我也去见过心理咨询师，咨询师建议我，不要激怒A，可以试着慢慢减少倾诉往事的频率。今年2月，我们再次吵架。我突然就很想看看他的反应，是不是还会那么暴躁？A生着闷气，由于我不搭理他，他更加生气，因此产生了肢体冲突。他掐住我的脖子，用言语激怒我。我给了他一巴掌，他像是受到了莫大侮辱，连续打了我好几个巴掌，打到我嘴角出血，还逼我打电话给我母亲，谎称我出轨了，说我不要脸。我真的不知道他当时的脑回路是什么。打通我母亲的电话之后，母亲发现我的状态好像不太对，报了警。警察很快打来电话，询问A发生了什么。电话那头，警察至少问了三次地址，但A再三阻拦警察上门，称是我们俩的情感纠纷，没有大事。我不是很懂法，但我知道，哪怕他告我仙人跳，警察也需要抓犯罪现场，核实转账金额，我们的转账金额有来有往，怎么可能会被当作仙人跳呢？我被他蠢到了。瞬间感觉A身上的那层皮掉了，他变得非常丑陋。好在那通电话让我和母亲恢复联络。母亲趁我上班时间打来电话，帮我订了一张机票。她一再强调，如果这几天不走，之后就走不掉了。第二天，等A出门后，我只拿了一些身份证件就离开了。途中，我跟A保持正常的聊天频率，但实际上，已经坐上出租车赶往机场。到了机场，过了安检后，我才把他的号码及其他联系方式拉入黑名单，这个时候，A也知道我已经走了。就这样，我回到了父母身边，换了张手机卡，跟A不再联系，一度对异性有着本能的厌恶和恨意。回头再审视这段关系，我很后悔。有那么多次机会我可以摆脱掉这个人，却错过了，自己主动放弃了脱离这段危险关系的机会。你问我这段关系里A付出过真实的感情吗？我不知道。其实我很怀疑，他整个人太戏剧化了，有时候他会处于一种类似哭的状态，或者说哀嚎。我不确定他的哀嚎是不舍还是掩盖什么，他每次都会说类似“非我不可”的话，但我始终对此感到怀疑。我想了个恰当的形容来描述他那种状态，像是做了一种长线投资，失败了。心理学有个说法，如果你有一个不错的父亲，你会很确定自己应该爱什么样的人，因为他是你接触的第一个异性。但是如果你有一个不是特别理想的父亲，你会不知道怎么寻找正确的伴侣。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不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，因此伤害了我的母亲。认识A之前，我对爱情的感觉也一直很懵懂，所以不断在尝试。我以为在他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爱，但仔细审视一下这种所谓的“爱”，它是虚假的，它是一个泡沫，太过理想化了。就好像是霸道总裁小说，你遇到一个非常优秀、非常懂你、非常聪慧的人。你很心动。但大概率他不存在于现实世界。直到现在，我依然不是很确定自己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。唯一能够确定的是：不要再轻易地开启一段关系。封面源自《乔家的儿女》剧照，文内配图源于受访者提供或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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